婦人愣的一下子都不知道要說什麼,「你、你真的看到了……」
顏以安點頭,他不說假話,世界裡不存在聽說,只有他看過的真實。什麼校園七大不可思議、或是醫院夜話、太平間鬼故事……之於他從來就不是什麼故事。
他不打算再跟人多交流,繞過婦人身邊準備離開。
「等等!」婦人一把抓住了顏以安的手,又是一愣,這孩子的手怎麼能涼成這樣?
顏以安腳步果然頓住,回過頭來:「什麼事?」他來這裡的目的已經確定無效,他沒想多待,滿腦子只剩下那條河跟正在河水裡頭泡的乙班,就怕他晚個幾秒回去,那邊會多幾具泡水屍……他沒有烏鴉嘴,只是乙班命實在太爛。
只見婦人愁著一張臉……這回跟昨晚的愁容就不是同一款了,昨晚是有意憂愁,憂愁給無明子看的,而現在則是真心無助,「小弟……師父,您、您有沒有辦法……」
稱呼從小弟變成師父了。
顏以安皺了眉頭,他剛剛只是好心提一句,並不想多管閒事,再說他本業是學生,不是道士也不是法師,完全不會驅鬼,要跟鬼講講道理聊聊天倒還是可以,只不過顏以安不覺得那兩個凶神惡煞的孩子會聽話。
婦人不死心:「您既然看得見、一定也有辦法的對吧……我有錢、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……五千夠嗎?還是太少?一萬?」
這是什麼邏輯上的謬誤?
顏以安皺皺眉頭,對婦人口中的數字半點不動心,這數目大概就是他家裡一個禮拜給他用來買飯吃的伙食費吧。
——顏以安,想吃什麼就去買。
不過很可惜,這些錢全都拿去讓他餵飽自己的竹馬。
「沒有!」
婦人跟顏以安同時扭過腦袋。
這聲沒有不是顏以安說的,判斷聲音方位來自大門口。
滿身是汗的美男子牽著鐵馬、揹著外送包,脹紅一張臉站在門口,滿臉怒意,狠狠瞪了顏以安一眼。
「無明師父……」婦人馬上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花的錢,不想承認自己花了冤枉錢,「您已經把鬼趕跑了對吧!是這孩子亂說話對吧!」
顏以安面無表情,他從來不說謊,只說真話。但是真話傷人,能接受的人少之又少,於是最後,他乾脆閉上嘴巴,只看只聽。
無明子大師怒氣未消,大步走到兩人身邊,全然沒有昨晚的仙風道骨,「顏同學,請不要隨便亂說話!」
婦人神色一喜。
「我沒有。」顏以安爭辯。
無明子白了對方一眼,把比自己高的青年往旁推,攔到婦人面前,擺出業務用表情,「失禮、失禮。」他賠著笑臉,「這孩子天賦異稟,說的是真話。」可是世界上最需要的不是真切的肺腑之言,拜託顏同學,假話加減說,不要說了真話得罪惹不起的人。
「師父,那我這身上的……」婦人看向無明子大師,人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,她不是故意的,都是她不小心,「拜託師父好好幫我看看,要是能請它們走,要做什麼都可以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我是真的不小心,要不是孩子不聽話、要不是孩子來的不是時候,我也……」
顏以安在無明子身後聽的一愣一愣的。從對方的語氣聽來,就像是故意要讓兩條命活生生地死去。
「你怎麼可以。」顏以安脫口而出,不是他故意的,實在是忍無可忍。
這次輪到婦人跟無明子閉嘴,顏以安的嗓音沉下,表情很難看,好像見到什麼殺父仇人,恨不得將人碎屍萬段。
就算是婦人這樣並不敏銳的凡人,也注意到顏以安身上不對勁的氣息。
「是誰允許你這麼做的?」
「我……」婦人已有皺紋的臉上也跟著帶上點怒意,「你懂什麼!」
「你孩子什麼都沒做錯,就因為你想,你不小心,就讓他們死?」顏以安難得大聲說話,要是花景蘭跟郭境在現場,一定會拿起爆米花觀戰,等友人戰力不足再出來補兩腳,朋友就是這麼當的。
「你亂說什麼。」婦人瞪著顏以安,「你一個小孩子不懂這些事,胡說八道什麼!」
「祂們口鼻被縫、你是要多不小心!」分明就是故意讓人死,死的還不得安寧。
婦人臉色大變,終於明白眼前的少年絕對不是信口雌黃。
「你——」
「先暫停。」無明子看不下去,出手分開兩個人,「顏同學,這件事不關你的事,你別插嘴。」
「……」顏以安低應了聲,還真的退到後面。
這倒讓無明子有些意外,還以為對方會堅持要吵架。
不過無明子也沒想到,顏以安是真的不想惹麻煩,跟沒腦子的人說道理,他絕對不幹這種事。
「你、你是不是騙了我?」婦人喘著粗氣,化著淡妝的臉上表情扭曲,矛頭指向無明道人。
無明道人臉上沒有被拆穿的難堪或恥辱,只是陪笑,「怎麼會呢,貧道所說皆是真,沒有半點假。」他從來也沒說過對方肩上有小鬼,是後面那個小子說的。
「那我身上的小鬼是怎麼回事!」
什麼怎麼回事,不就你造的孽?
顏以安眼睫抬了抬,聽見那兩個小鬼發出嘶啞模糊的吼聲,戾氣未散。
乖、乖。顏以安不會哄人,但會哄鬼,低聲說話,安撫鬼子。
——囝囡仔睏、囝囡仔睏,一暝搖到奈何橋。
顏以安沒有說什麼一暝大一寸,畢竟這些小鬼都已經沒了那機會。
無明子就站在顏以安旁邊,自然也有聽見年輕人輕哼的童謠,分出眼角餘光瞥了對方一眼,又回去跟婦人對峙,這世界上最難溝通的數一數二,就是執迷不悟的憨人。
無明道人搖搖頭,「這我不清楚,人眼所見各有異,孰真孰假,明者自明。」
婦人沉默,盯著無明道人好片刻,「無明仙,咱進去談?」
無明子看了眼正殿,又看了一眼婦人,輕推了一把顏以安要他離開,才微微躬身,「……請。」
本來還有些對峙意味,卻不知何故態度轉變,兩人一前一後踏入正殿內,關上門,像在討論不為天地所知的秘密。
顏以安沒有照著無明子說的離去,站在廊廕片刻,才又看見門打開。
「這筆帳我記著了,就等著看我怎麼把這片山頭夷為平地。」出來的婦人表情很糟糕,把手上的香包摔到地上踩了兩腳,撂下一句狠話離開。
無名道人臉色微變,只一瞬間又恢復原樣,揮手說再見。
「怎麼碰到你就一堆糟心事。」待人走遠,無明子嘆口氣,臉上神色也沒方才那樣裝模作樣,好像怒意都是裝出來的,表面工夫做的萬全,「要是這座山頭被變成平地,我就算在你頭上。」
他走過去牽起鐵馬,把摔落的物品一一撿回來,「早知道就不該收你的小費。」
「為什麼?」顏以安不能理解,小費等同理所當然,是勞動者應得的。
「收了份外錢,就是跟你結緣。」無明子說,「你看,你三番兩次到我面前,因果循環。」還三番兩次給他小費,因緣結不完,也是他的錯,凡塵俗世,誰不愛錢。
顏以安不懂怪力亂神,但還是認真聽進他人信仰。
「你為什麼騙她?」想了想,顏以安問。看著對方彎身撿起地上散落一地的香包。
「我沒有騙她。」無明子說,將破損的香包收進口袋,拎著外送盒子跟一塊麵包走進正殿,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,「王爺,是我沒顧好大門,讓鬧事閒人跑進來,打擾您安寧。」
看他拜的虔誠,顏以安決定還是不把這殿上無神靈的事情告訴他。
「你看不見,怎麼算命?」這不就是騙?
「你當每個人眼睛都是『開』的嗎?」無明子笑笑,逕自在塑膠凳子上坐下,配著白開水啃起麵包,「這世間不知道多少修道者修行一輩子就為了看上彼世一兩眼,誰像你一樣,隨便一看就是隔岸。」
顏以安這樣的,在他們這行都被稱作天賦異稟,不是大好就是大壞,命格極端,少有活過十二歲的,就算活過十二歲,十九大劫也會跟世界說再見。
顏以安看著無明子瘦削的背脊,想了想,掏出旅館員工給的饅頭夾蛋。
無明子滿嘴麵包,鼓著臉頰,看了看顏以安又看了看饅頭,「罷了……」然後一邊說著既然緣已牽了也不差個饅頭夾蛋,一邊接過來啃了好大一口,果然有加蛋就是不一樣。
「算命這種事,說白了就是世間的道理和規律,就像今天你知道跳水會溺死,你還是跳下去,溺死這事就可預知。這不是什麼怪力亂神,算命只是將預判的範圍擴大到十年百年。世間萬物的規律一直重複,要算清也不是難事。」無明子含糊說著,「我沒說謊,也沒騙她,背駝肩朝前,肩痛的人都是這個樣子。」
「那肩上的小鬼……」
「我看不見。」無明子老實承認,「我眼瞎。」
「你看不見,又怎麼會知道這河水危險?」顏以安問。
無明子嚼著饅頭夾蛋,抬起腦袋看著顏以安,「哪條河水不危險?多看看報紙吧,每年都要有幾十幾百個人溺亡在水域。」這些都是常識,不過冠上算命名頭,一切都變的神祕又尊貴。
「來算命的人都是心有不安,他們心裡自有答案,只是需要精神支持。」無明子說,「現實一點,小朋友,就算看的見神鬼你也只是個凡人。」
很有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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