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前,天界還接通人間,天上神祇用眼俯視凡俗,凡人用不屈眉眼直視上天。

  那時,相傳人世有塊寶地,寶地上有大片魂燈。

  魂燈千年亮一盞,那是新星入星圖。萬年滅一盞,那是天星殞落。不過隨著世間混沌,星燈漸滅,到現在,再也沒有天地星火相映。

 

  天色漸暗,繁華城都亮起燈火點點,說書人在街口說著千古以來的星子明滅,要若一顆星是一個故事,那麼說書人有千萬故事可以說。

 

  「放屁!」驀地,群眾中有個人怒聲道。

  說書人挑了眉,也不怒,只溫婉問:「我說的不對麼?」

  站起的那人提著長竿子,一身破衣,一看就不知道是富貴人家。身邊有個瘦小少年拉了拉男人,要男人別說話。

  「阿叔——」

  「你別吵!去把燈點一點,我要跟這小子講清楚!」

 

  被自己阿叔趕去點燈,小少年擔憂地看了眼說書青年,後者對他微笑,讓他放心,不會對他阿叔怎麼樣。

  燭殷這樣也不是第一次,總是堅持著自己想法,同星子一樣,在那片天執拗閃爍,千萬年不曾改動。

 

  小心對著說書青年行了禮。小少年提起有自己兩倍高的竹竿子往街上去。

 

  *

 

  燭嬰是個點燈人。

  顧名思義,是夜時為城點燈的人。

  他們拿著長竿子,在街上為那一盞盞燈添油點火,讓整座城燃起燈光。

 

  依稀聽得見自己阿叔燭殷跟說書青年爭辯,說星子並非殞落。

  星燈亮起,那是又一個星子落凡入塵庇佑。星燈滅去,則是星辰歸天。

 

  算了,阿叔這樣,也不是一天兩天。

 

  燭嬰在長竿前方綁著豬油泡過的布團子上點起小火,往上伸到路旁燈籠,輕輕一靠,就是一盞明燈。

  點燈人要做的工作就是這麼簡單,他每天就提著長竿子,往路上溜達,哪裡燈滅了就點哪裡,人都怕黑,只要沒了光,就只敢縮在一處哪裡都不敢去。

  燭嬰總是疑惑,要是怕黑,那就抬頭看天啊。此間黑暗,可天有明星。

  但人從來就不敢抬頭看天。

  天上星辰,可是有比燈火更燦爛耀眼的萬丈星芒。

 

  「真是,那小子說什麼:『一切皆是天意?』根本沒聽懂!」往回家的路上,燭殷還在跟他抱怨。一路無燈,他們燭家不點燈,漫漫歸家路,一路都是漆黑。

  不過燭家人生來有雙明亮眼珠,抬頭看星,就知家往哪頭去。點了燈,反而東西南北分不清。

  跟在阿叔燭殷後頭,燭嬰學著阿叔的樣子抬頭看天。

  遠離城都,沒了他們點起的滿城燈火,天上的星星特別顯眼。

 

  阿爸說,他們是被星子眷顧的一群。因為不點燈,所以星子們永遠會為了照亮他們路途將光芒照映他們身上。

 

  ——星芒是比所有燈還溫柔的光。

 

  「嬰仔。」阿叔提著添油的小盒,拍了拍燭嬰肩膀要他看:「看,又一顆星落凡。」阿叔燭殷是個高大男人,不知道是不是星星看多了,不過四十,一頭銀灰髮絲,眼神比什麼燈都耀眼。

  燭嬰跟著看向天空,萬眾星辰一眼望穿。果然,災星入凡,城都大概要完。

  燭嬰回頭看了眼在夜中如同火燒城的地方,擔心問:「阿叔,災星大人甘知咱這裡一城老小?」

  燭殷搖頭:「你看京城多亮?天星看不見比自己亮眼的東西,他們低頭一看,只看見滿城火雲,半個人都沒有。」

  燭嬰默然:「那咱何必為著他們點起那點燃城燈火?」

  阿叔燭殷聳肩,摸摸他的腦袋,「嬰仔,你幼齒不明白。那些人愚痴,以為身邊漆黑就是無神眷顧,非要咱厝內人點燈,給他們看見眼前所見才會安心。」

  「他們冇人知,就算身邊一片烏,天頂也有星在溫柔觀望。」

 

  燭殷說著,再度看天。一二三四五六七……

  「嬰仔,說說,這次掉了哪顆星?」

  燭嬰依言抬頭,「阿叔,喪門。」

 

  哎呀,是史上超級大惡星。

  燭殷咧嘴笑,拍拍燭嬰的腦袋,「不愧是咱嬰仔,一下子就看出來了。」

 

  沿著小路,襯著頭頂滿天星光,他們很快回到了山腰上的家。

  一棟不大不小的宅子,有園子、前廳後廳。

  燭家一群人都圍了上來,燭當家、燭奶奶,還有阿姑小叔跟燭嬰的堂兄弟姊妹。

  大家喜氣洋洋地圍過來,燭當家開心宣布:喪門星落啦!

 

  災星降臨,七日之內,大禍臨頭。

  燭家人一家老小,全看著燭嬰,「嬰仔,你命星降臨,實在好運。」

  燭家有個傳說,說每個人生來就有屬於自己的星,一人一顆,在遙遠天邊眷顧地面的人。

  「現在大家都點燈,天上的星君大人無人可眷顧,只好把星子光芒隱去。咱在地上抬頭看不見星,伊在天上低頭也看不見咱。」燭殷說。

  燭殷是白虎眷顧,和小嬰仔的命星正好相對,要不是有白虎,燭家人大概早就死光光。對此,燭嬰阿爸燭火一點都不在乎,用盡心力溺愛自己的囝仔,幸好燭家奶奶同時也用盡心神扮黑臉,把嬰仔教的乖巧聽話,除了常常被燭殷阿叔半夜抓出去看星星之外,一點問題都沒有。

 

  「所以阿叔,今天我就要去守星?」燭嬰問,阿叔是他們族裡近十年來唯一有命星下凡的人,三歲就去守星,一個人翻山越嶺到山巔,整夜坐在寒風刺骨的山頂看著星辰下凡,清晨帶著落凡白虎歸來。

 

  然後在二十三歲的時候,燭殷也一個人扛著白虎星君的肉身上回到山巔,在冷風獵獵的山頂把白虎送回天際。

 

  燭家奶奶說,燭殷生來就歸天際,心向天境,不屑人間。

  不過燭殷直接反駁,「我真心愛著凡俗塵世!」

  只是連燭火都不想信。

 

  「對,你看那顆星,那麼快就墜凡塵,你不去接他,就算是星君大人也只能人世浮沉。」燭殷說。人間塵囂喧鬧,星子的光芒無人守護就會黯淡,要若在天星能做人的光明,那麼在人間,他們燭家人就是星子們的引路燭火。

 

  燭嬰聽見,有點茫然,不是說神明至高無上?不是說神明英明神武?如果這麼無所不能,又為何看不清世間路途?

  燭殷聽見燭嬰疑問,噗哧一聲笑出來:「嬰仔,說到底。星君不過是天上一群無依無靠的囝仔,神明無父母,天地靈氣孕育,沒有榜樣讓他們看著長大,只好低頭學習人世。」

 

  阿叔把他帶到山上林裡,理所當然路旁無燈。兩個人夜觀星辨位。一前一後走往山頂,那裡有他們燭家古厝,當初燭嬰他阿母生他氣虛體弱,燭奶奶一聲令下把全家人遷到半山腰。

 

  「你適合接地氣。不能待在這麼近天的地方。」燭奶奶說,抱著牙牙學語的燭嬰去看媳婦,「不過阿古,也要認清,這七年是阿火度命給你。無法度再延壽了。」

  阿古是他母親名字,很認命,知道她嫁進燭家,就是嫁給聽天命的家。燭嬰對她的記憶只剩下她輕哼的燭家兒歌,模模糊糊的,再多就沒有了。

 

  當初燭殷見到還沒嫁進來的燭嬰阿母,滿臉憨笑,好像沒看出什麼端倪。全家都鬆了口氣,只要通透星辰的燭家殷老三不說話,那這個查某囡仔應該就沒什麼事。

  沒想到才關上燭家大門,燭殷馬上說:「哥,生來剋夫。」

 

  燭火想了兩秒鐘,點頭:「不要緊。」

  但是燭殷搖頭:「哥,你是太歲星護佑,她剋不了你,只好反剋自己。這輩子你沒被她剋到的,下輩子都要還。」

 

  燭火微笑回答他:「殷,沒關係,不過是幾年命,今生今世了結乾淨。」

 

  「燭家人都觀天機,真是的。」阿古把事情說給還不懂世事的小嬰仔聽,笑容淺淺。

  「嬰仔,你是喪門星佑,多謝老天讓你出生在這個家。」阿母這樣說,一點都不怨嘆命,只感謝世人敬畏的天。

 

  「你還記得你阿母喔?」燭殷帶著燭嬰走到舊院子邊,打開塵封已久的大門。

  這舊宅子一進去就能看到不少罈子整齊擺著,全都是燭家人一代一代的骨灰,放在這棟宅子,最是接近天。

 

  燭嬰往裡走幾步,找到裝著自己阿母的罈子,小心地拜了三拜。知道他阿叔從來不祭祖,只會在旁邊看著。

  燭殷生來就沒什麼情,不像一般囝仔出生會想黏著父母,燭殷還不會走路時,就喜歡看著廣袤天空,牙牙說著沒人懂的話。待到會跑跳了,就跟著他領回來的白虎星子滿山遍野的亂跑。長到十七八歲,也沒什麼成家念頭。

  照著燭奶奶說的:「伊命歸天。」她早就看開,燭殷從來只是命中過客,與她有親無緣,此生此世大概也找不到什麼人可與他共度一生。

 

  「嬰仔,來。」燭殷走到後面天井,那裡有個小池子,池子上有七盞燈。

  「這是星君命燈。」燭殷說,這樣的命燈他們燭家不常用。只有天星下凡才會點起:「七盞燈,全滅了就是星君要回去了。所以要守好燈,知道嗎?」

  燭嬰懵懂問著:「為什麼?」

  燭殷把他們平時點燈用的長竿點上火遞給燭嬰:「謝天謝地,謝神謝鬼,謝你謝我,最後感謝星君。點燈除了給星君看見下凡路途,也是昭示天下,星君下凡歷練,咱燭家會好好對待。」

 

  燭嬰又問了,說書先生不是說有大片魂燈?

  他在這邊看著,沒有看到大片魂燈,只有這邊七盞,還有無數燭家骨灰。

  燭殷在七星燈旁坐下,伸出沾滿燈油的手指輕輕撥弄池水,倒映出滿天星子的池水被撥弄出了皺褶,亂了星圖。

 

  「很久以前,這裡有大片魂燈。」燭殷說,「那說書的沒說錯,是曾經有這樣一塊寶地。」

 

  只是隨著世間混沌,星子們的燈再也照不亮世界,千年亮一盞,那是寥寥可數的幾顆星落凡。萬年滅一盞,那是又一個照不亮世間的星子悵然歸去。

  「再也沒有天地星火相映,只是因為人們身邊太耀眼,再也看不見天。」

  燭殷說,帶燭嬰走到外頭,山頂上遠遠就能看見底下燈火通明的城都。

  「有沒有像火燒城?」燭殷說。

  燭嬰點頭,人們點起的燈火……他們點起的燈火,讓星子都黯然。

  「燭家從以前就是點燈的,只是那時候點的燈沒那麼多。」燭殷說。

  以前他們點燈,在入山口點一盞、在山頂點一盞,在燭家門口點一盞。讓上山來的旅者獵者可以提著入山口的燈,隨著山頂燈光往上,累了就跟著燭家門口的燈火到燭家休憩,明日再出發。

 

  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們點的不再只是引路燈。他們點起了燃城燈火。

 

  執起長竿,照著平時點燈的模樣,燭嬰往那池子中央一盞盞點起燈。

  「要護好燈。」燭殷告誡道。燭嬰小心點頭,身子靈活,燭家人從小到大不練什麼功夫,光是點燈就足夠他們練上個數十載。舉起長竿對著細線燈芯輕輕一沾就能燃燈。

 

  沒幾下功夫,燭嬰已經點完七盞小燈,燃起的燭火不是他們平時見的橘紅暖光,而是微青稍冷的藍焰。

  燭殷說,那是因為七星燈用的燃油不是平時用的那種。

  「咱們用的是屍油。」滿臉正常地說著不正常的話,燭殷說每一個燭家本家人死了,就會拿去煉屍油,煉了屍油就拿來點燈。

  燭嬰點頭,算是理解。燃起前人屍體照亮後來者道路,燭家人從未念舊。

 

  「剩下的,就靠你自己了。」燭殷說,轉頭準備下山,「點了燈之後,守著燈一夜不闔眼,等星君循著你的燈光到這裡。明天就能下山。」

  燭嬰點頭,乖乖目送燭殷下山。

  山裡一點燈光都沒有,只有半山腰的地方燭家大門點起微弱小光。在陰暗林子裡就像北辰懸夜。

  燭嬰不擔心,因為他阿叔就算是摸著黑,也能平安無事的回到家。

 

  「嬰仔。」走前,燭殷頻頻回首:「星君大人初來人世,總是懵懂,莫讓人騙了去。」

  似乎提前預知了什麼,他告誡道。

  燭嬰乖巧點頭,「我會讓天星知道,世間險惡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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